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晚上好,欢迎收听《历史的混响》,我是夕洋洋。明天是2025年5月24日,让我们将目光投向500年前的湖北江陵。1525年农历五月初五(公历5月24日),一个婴儿的啼哭声打破了荆州卫军户张家的平静——这个孩子被祖父张镇取名为“居正”,字“叔大”。此时的大明王朝已步入中期:嘉靖皇帝沉迷炼丹,北方蒙古骑兵屡破长城,东南倭寇劫掠沿海,国库因“一条鞭法”尚未推行而岁入不足。谁也不会想到,这个军户之子将在五十年后力挽狂澜,以“考成法”整饬官僚、以“清丈田亩”充盈国库,成为大明王朝最后的改革者。

要理解张居正的崛起轨迹,需回溯明代中期的社会结构。张氏家族隶属荆州卫军户,祖父张镇为江陵辽王府护卫,父亲张文明虽考中秀才,却因科举失利终生未仕。这种“军户-士人”双重身份,使张居正自幼目睹卫所腐败与士林虚浮。他七岁能诗的神童之名传至荆州知府李士翱耳中,后者亲自面试后断言:“此子他日必为救时宰相。”

科举之路的早慧与坎坷交织。1536年,12岁的张居正应童子试,因在试卷上批评“士人空谈性理,不务实事”引发争议。主考官湖广提学御史陈束破格录其为生员,却在考卷上批注:“锋芒太露,当挫其锐。”三年后,张居正参加乡试,本已高中解元,却因湖广巡抚顾璘“欲老其才”的干预而落榜。这位少年在归乡舟中写下:“凤毛丛劲节,直上尽头竿”,暗喻绝不屈从世俗。

嘉靖二十六年(1547年),23岁的张居正二甲第九名进士及第,选为翰林院庶吉士。彼时严嵩任首辅,徐阶为次辅,朝堂党争初现。张居正在翰林院通读历代典章,写成《论时政疏》,痛陈“臃肿痿痹之病五”——宗室骄恣、庶官瘝旷、吏治因循、边备未修、财用大亏。这份奏疏被严嵩压下,却让徐阶记住了这个锋芒毕露的年轻人。

初入官场的蛰伏期暗藏机锋。1550年“庚戌之变”,蒙古俺答汗兵临北京城下,严嵩主张“寇饱自去”,张居正却私信徐阶:“大臣当以死守社稷为念,岂能坐视虏骑纵横!”次年,他告病归乡,沿途考察河南、湖广田赋,发现地方官“虚报垦田,重敛小民”。在江陵老宅的三年间,他写成《荆州府志》,详录土地兼并实况:“江陵一县,藩府占田七成,民户纳赋倍于祖制。”

重返政坛的契机来自裕王府。1560年,张居正被徐阶举荐为裕王朱载垕(即后来的隆庆帝)侍讲。他每日为裕王讲解《资治通鉴》,却刻意略过历代改革篇章,直到裕王追问:“商鞅变法,何以成败参半?”张居正答:“法不可轻变,亦不可不变。”这番对话被司礼监太监冯保记录,成为日后君臣相知的伏笔。

隆庆六年(1572年)六月的北京城,一场突如其来的政治地震,将48岁的张居正推向权力巅峰。明穆宗朱载垕驾崩前夜,司礼监掌印太监冯保持遗诏夜访张府,将10岁的太子朱翊钧(万历帝)托付于张居正。次日,高拱在朝堂高呼“十岁太子如何治天下”,冯保随即宣读太后懿旨:“高拱擅权,欺蔽幼主,著回籍闲住!”这场政变后,张居正以吏部尚书兼中极殿大学士身份独掌内阁,开启十年改革大幕。

考成法的推行堪称官僚体系大手术。万历元年(1573年),张居正创设“三簿考核制”:各衙门将年度事务造册呈内阁为“底簿”,每月进展报六科为“稽核簿”,年终总结送内阁为“备查簿”。六科给事中按季度核对,未达标者轻则罚俸,重则革职。首年即有329名官员被降黜,占全国文官总数的7%。最典型的是山东巡抚杨本庵,因未完成黄河堤防修缮,被连降四级调任云南佥事。这种“月有考,岁有稽”的制度,使政令传递速度从平均三个月缩短至十八天。

财政改革刀锋直指既得利益。万历六年(1578年),张居正奏请清丈全国田亩,任命户部尚书张学颜主持。丈量标准统一为“开方法”:每边千步为一方,内置经纬线测量。至万历十年(1582年),共清出隐田1.8亿亩,相当于洪武二十六年(1393年)全国税田数的28%。在江南松江府,华亭徐阶家族被查出隐田四万亩,尽管徐阶曾是张居正恩师,仍被追缴赋税白银二十万两。这项改革使太仓岁入从隆庆年间的250万两增至万历中期的400万两。

一条鞭法的实施重塑税收结构。万历九年(1581年),全国推行将田赋、徭役合并折银征收的政策。在福建漳州府,原本156项杂税简化为3类;河南开封府农民每年服役时间从60天减至15天。但技术难题随之而来——户部不得不设立“铸币局”,在云南、江西增设银矿,五年内白银产量从每年8万两增至23万两。而《万历会计录》的编纂,更是首次实现全国财政数据的标准化管理,其中记载万历八年全国人均税负为白银0.47两,较嘉靖末年下降三成。

与冯保的政治联盟暗藏玄机。张居正默许冯保扩建东厂至三千缇骑,作为交换,司礼监将奏疏批红权让渡内阁。万历六年皇帝大婚,冯保索要六十万两经费,张居正一面压缩至三十万两,一面特许冯保侄子冯邦宁掌管皇家织造局。这种默契在万历八年达到顶峰——冯保将东厂密报的官员贪腐线索直送内阁,张居正借此整饬山西、浙江盐政,查处赃银九十万两。

对万历帝的教导塑造特殊君臣关系。每日经筵结束后,张居正亲自为小皇帝讲解《帝鉴图说》,将历代治乱故事绘成连环画。万历练习书法时,张居正劝谏:“陛下当效法太祖批阅奏章,而非沉溺笔墨。”甚至皇帝宫中的夜宵菜单,也需经内阁核准。这种“摄政”模式在万历六年皇帝大婚时达到顶点——张居正以“节省用度”为由,将原定九万两的婚礼预算压缩至七万两,削减了二十四衙门采购的八百名宫女名额。

边疆防务的革新体现务实思维。万历三年(1575年),张居正调戚继光镇守蓟州,创立车营战术:每营配备128辆战车、256门佛郎机炮,骑兵与火器兵协同作战。在宣府镇,总督王崇古与蒙古俺答汗达成茶马互市协议,五年内边境冲突从年均43次降至6次。最富远见的是对女真部落的分化——授海西女真首领王台为龙虎将军,却严禁建州女真努尔哈赤部购买铁器,这种策略延缓了东北边患的爆发。

万历十年(1582年)六月二十日,张居正病逝于北京文华殿直庐,享年58岁。临终前,他将历年奏疏编为《张太岳集》,扉页题写“愿以深心奉尘刹,不于自身求利益”。但这份政治遗产很快被反噬——四天后,江西道御史李植弹劾其“专权乱政”,万历帝下旨抄没张府。当锦衣卫冲进江陵张宅时,发现这座首辅故居“瓦舍三十间,田不过百亩”,与传言中“黄金万两”相去甚远,却仍以“隐匿田产”为由将张懋修等三子拷打致死。

改革成果的崩塌迅如雪崩。万历十二年(1584年),朝廷废除考成法,六科给事中恢复清谈旧习;万历十五年(1587年),一条鞭法名存实亡,山西、河南等地重征实物田赋;至万历二十年(1592年),太仓存银从张居正临终时的1200万两骤降至300万两。最具讽刺的是,万历二十四年(1596年),皇帝为筹措三殿营建费重启矿监税使,而这项恶政的推行者宦官张诚,正是当年参与抄张府的锦衣卫千户。

历史评价的翻转跨越时空。天启二年(1622年),明熹宗为张居正平反,追谥“文忠”;崇祯三年(1630年),面对李自成起义的燎原之势,崇祯帝感慨:“得庸相百,不如救时相一。”清代雍正帝秘密编纂《执中成宪》,将张居正的《陈六事疏》列为帝王必修课;而乾隆帝虽在《明纪纲目》中斥其“专擅”,却在南书房暗藏《帝鉴图说》手抄本,书页边批注:“虽苛刻,实能臣。”

改革遗产的暗线持续发酵。张居正裁撤的6万冗员中,有三千人转向出版业,促成万历年间通俗小说勃兴,《金瓶梅》作者兰陵笑笑生被考证为曾任济南知府的贾三近,此人正是考成法罢黜的官员。而清丈田亩留下的鱼鳞图册,在清初成为摊丁入亩的蓝本——康熙五十一年(1712年),江苏巡抚张伯行参照万历八年数据,重新核定江南赋税,奏疏直言:“张文忠旧制,犹可为法。”

家族命运的沉浮折射时代悲歌。崇祯十七年(1644年),张居正曾孙张同敞任南明兵部侍郎,清军破桂林时,他与瞿式耜共赴刑场,遗言:“先祖有灵,当泣血于九泉。”康熙二十二年(1683年),张居正五世孙张士伋以布衣身份上疏请求恢复祖誉,康熙亲题“江陵堂”匾额赐其家族。最吊诡的是,光绪三十一年(1905年),张氏后裔张之洞主导废除科举,这项张居正曾竭力维护的制度,最终在其血脉手中终结。

回望万历十年六月的北京城,当张居正的灵柩沿运河运往江陵时,两岸府县自发设祭,宛平县令记录:“白衣冠送者夹岸,泣声如潮。”四百年后,当我们在荆州太岳堂抚摸残存的楠木梁柱,在《万历会计录》中检索精确到毫厘的税银数据,在紫禁城档案里发现万历帝亲批的“张先生”奏疏时,那个被黄仁宇称为“以一人救王朝”的身影,依然在历史的褶皱里闪耀着务实者的光芒。

正如史学家韦庆远所言:“张居正的悲剧不在身后抄家,而在他的改革太过精密——精密到继任者既无能力也无勇气维系。”从江陵神童到救时宰相,从权倾朝野到家破人亡,这位大明首辅用一生诠释了改革者的悖论:越是力挽狂澜,越易遭时代反噬;越是功在社稷,越难全己身名节。

感谢收听《历史的混响》,我是夕洋洋。当荆州古城的砖石仍在细雨中低语,当《帝鉴图说》的插画仍在博物馆橱窗里沉睡,愿我们记住的不只是那位在帝国暮色中孤身掌舵的张江陵,更是所有在历史困局中敢于破局、在现实枷锁中奋力突围的勇毅灵魂。晚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