Listen

Description

这期对谈,是把迈克尔·戴尔放回他最自然的语境里:一个对“拆开来看看”有着近乎本能冲动的人,一个把商业当作无穷谜题的人,一个在四十多年时间里不断自我更新的操盘手。

图片

节目从一个童年片段开场——休斯敦的暑假,他独自坐公交到市中心,只因为想看看证券行情显示屏上那串跳动的数字。家里常谈论市场,他也就顺着好奇心一路往前走。后来他攒钱买来苹果 II,别人会先通电试用,他则先拧开外壳,追问里面每个零件的来历与作用。拿到第一台 IBM PC,他干的第一件事仍然是拆解,并由此看见一个决定性事实:这台当时全球最值钱公司生产的产品,几乎所有芯片、硬盘、供电模块都来自外部厂商。既然如此,问题就转化为:这些部件各自成本是多少?加总起来与整机售价之间的差距有多大?这套“从结构到经济”的思路,在他还是少年时就已经成形。

这种把复杂问题“剥洋葱”的方法贯穿了他后来的全部商业实践。戴尔的直销模式(direct-to-consumer,绕开层层批发与零售环节,直接与客户打交道)最初被很多媒体轻描淡写成“邮购生意”。然而,直销真正的威力在于,它让企业和需求端贴得极近:用户要什么配置、何时要、要多少,几乎可以实时反馈到生产端。更关键的是,它压缩了供应链的时间与库存。节目里,迈克尔详细回忆了一个被低估的优势:他曾经把竞争对手电脑拆开,通过芯片丝印上的周别编码推算库存年龄,得出一个惊人的对比——传统经销链条从出厂到用户手里,库存总滞留期可能接近 90 天,而戴尔的直销流程能把这件事压缩到 5 天左右。电子元件价格通常随时间下降,谁的库存更新,谁就天然更便宜、更“新鲜”。库存周期短,意味着同样的配置可以更快换代,同时还能通过快速回卷的现金流支撑滚动扩张。

这又引出了节目中反复出现的一个财经术语——负现金转换周期(negative cash conversion cycle)。通俗地说,就是企业能先收回客户的货款,再去支付上游供应商的账单。在快速增长阶段,这等于源源不断地产生“经营性现金”。对于彼时没有资本金垫底、只拿着 1000 美元在宿舍里起步的戴尔而言,这不是“财务技巧”,而是生死攸关的经营设计。配合直销、轻库存、高周转,企业不但降低了单位成本,还能通过快速迭代来校正产品方向。反观对手,长链条库存既贵又慢,还容易被用户“最新最好”的偏好抛在身后。

节目里还有一个常被忽略的细节:供应链作为“关键谜题”的地位。迈克尔笑谈自己在二十岁出头就开始跑日本、香港、台湾、韩国——那时大陆制造还没真正起步,他的直觉却已经把注意力对准了“尽可能靠近源头”。去掉中间环节、把信息直接传到上游、用采购节奏牵引生产,这些后来被各路教材浓墨重彩描述的“最佳实践”,在他那里其实始终是最朴素的推理:如果成本由零件堆出来,那么每一层不必要的摩擦都应当被剔除。

当然,光有直觉与好奇心还不够。节目中一段关于李·沃克(Lee Walker)的回忆,补齐了“把火箭捆牢”的那半边。二十一岁的创始人能把增长做得热气腾腾,却常常缺乏资本管理与组织建设的经验。沃克带来的不仅是与银行之间的信用背书,更是将“失控的增长”梳理成可复制的流程:以应收账款为基础的融资、改善资产负债表、引入更规范的运营与治理……它们听上去不酷,但却决定一家公司的可持续性。迈克尔并不避讳承认自己“对技术与客户之外的事务兴趣有限”,而好的搭档,正是把创始人的力量从短板里解放出来。

节目里不时穿插一些创业史上的“警句”:奥斯本效应(新产品过早官宣导致旧产品滞销)、“失败最好小步发生并尽快修正”、别急着把“绝招”教给竞争对手……这些都不新鲜,但戴尔提供了更重要的“上下文”:它们为什么在现实中反复失灵,往往不是认知问题,而是人性问题。人喜欢沿用曾经奏效的做法,很少愿意承认世界已经换了底层逻辑。九十年代,很多巨头看不懂互联网;更早一些,主机厂把个人电脑仅仅当作“大机的终端”;今天又轮到生成式 AI。迈克尔说,2022 年底的那次突破逼着他“站在全公司面前,宣布五年后会出现一个在我们各条业务线上更快、更高效、更能干的竞争对手”,而对抗它的唯一办法是——先把自己变成那家公司。与其被外部危机推着走,不如主动制造一场“内生危机”,让组织做痛并且醒。

这一段谈话没有停留在口号,他给了一个很具体的“重构流程”案例:客服支持。戴尔手里有遥测数据、保修记录、过往工单和知识库、开发系统的缺陷单……数量大到任何人都不可能通读。团队于是做了一个“下一步最佳动作”的内部工具,把这些碎片联结在一起,让坐席或客户可以更快定位真正的解决路径,并在事后自动生成摘要。这既是对数据资产的重新理解,也是对工作流程的重新安排。更重要的是,迈克尔把这视为一张“总蓝图”的一角:从研发、测试、销售到供应链,处处都可以用新工具重塑,用“更少的步骤”达成“更好的结果”。这既是效率问题,也是方向问题——如果你不做,而对手做了,结局并不含糊。

节目最打动人的部分,还是关于动机与气质。主持人提到去迈克尔办公室看了一台尚未发布的新产品,形容他像“圣诞早晨的小孩”;谈到儿子扎克,他们把父子间的商业讨论戏称为“Dad Terminal”——想问题时像敲终端一样直连数据库,从供给到需求、从历史教训到当下限制,快速完成“解析—假设—实验—反馈”的闭环。这与他少年时“把机器拧开”的动作如出一辙,都是在寻找系统的底层秩序,并用秩序来驱动取舍。

他也不否认自信与天真在早年起过作用。十九岁在德州大学宿舍里创立公司,父亲问他要做什么,他的回答是要去挑战 IBM。回看那一刻,既有“不知道不能做”的无畏,也有“必须把它做成”的执拗。真正需要警惕的,是把自信滑向傲慢。节目里他一再强调,猜错很常见,专家也常常判断失准,与其沉迷于预测,不如保持开放,铺开足够多的小实验,用更短的反馈回路换更高的确定性。与自信并存的,还有一种更强的驱动力——对失败的恐惧。恐惧不是为了畏首畏尾,而是提醒你把赌注拆小、把节奏拆细、把错误留在可承受的边界内。痛感强,学习才快。

谈及榜样,他没有给出“唯一的那个人”,而是强调“从每一个人身上都能学到东西”。年轻时他读萨姆·沃尔顿、查尔斯·施瓦布、弗雷德·史密斯等人的故事,也在用户组活动中第一次见到乔布斯的演讲,由此确认“年轻人也能把事做成”的可能性。后来他又通过书籍、访谈和亲身经历,对“经验的陷阱”保持长期警惕:每十年左右,总会出现一项把行业机会集合向外扩张的技术。你若被过去的成功驯化,便会对“异样的新东西”缺乏感受力。解决这种惰性的办法,一是保留好奇心,二是建立一种制度化的试错能力——允许新想法长出芽来,允许它试几次、走几步,再决定投入或止损。

节目也回顾了品牌叙事的价值。公司做大之后,故事不再能由创始人亲口讲给每一个新人听,书籍、播客、内部课程就成了“传递文化与决策上下文”的媒介。戴尔本人写书,更多是为了把一路的选择、胜败与来龙去脉留给团队。他认同“创始人是公司灵魂的守护者”这句话,也接受外界对他“异常平静”的评价——他自己却说,这就是每天起床去做的事情,没有什么特别。但正是这种“把异常过成日常”的气质,成就了一个在不同技术波峰间多次换挡的企业。

最后,把这期对谈抽成一条主线的话,会是这样一段话:把复杂世界拆解到可计算的部件,把组织运作拆解到可验证的假设,把个人动机源源不断地接回好奇心与责任感。直销、轻库存、负现金转换周期、供应链前移、互联网化、AI 工具化,这些名词背后,都是同一种“把系统看穿”的能力。而“看穿”的前提,不是宏大愿景,而是肯在细节上一次次动手——用螺丝刀拧开机器,用表格摊开成本,用电话打给上游,用时间换来对客需的更快感知;在该大胆的时候大胆,在该小心的时候小心;把错误做小,把学习做快。

如果要给年轻的创业者留一句话,也许可以借用他在节目里反复强调的那套节奏:先相信问题能被分解,再把分解后的每一小步做成实验,尽量把反馈周期缩短,再用数据与常识纠偏迭代。外界的标签、对手的眼光、资本市场的情绪,重要,但都抵不过你是否真正理解了手里的那台机器、那条链路、那群客户。如果理解足够深入,所谓的“危机”就会变成你点燃下一轮增长的火种。正如他说的,四十一年后,他仍然觉得“一切仿佛刚刚开始”。

TZB阅览